上上通罗志恒：反内卷与供给侧改革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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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志恒、黄羽（罗志恒系粤开证券首席经济学家、中国首席经济学家论坛理事）

摘要

市场上有观点认为“反内卷”就是新一轮供给侧改革，称其为“供给侧改革2.0”。反内卷背后的核心矛盾是供需结构性失衡，由此引发的产能利用率下行、价格下跌、企业利润收缩、经济下行压力加大等现象，与上一轮供给侧改革的背景确实有相似之处。那么本轮反内卷与供给侧改革相比有何不同，它是供给侧改革的重演还是具有新的趋势特征？本文在前期报告《“内卷式”竞争的成因及治理路径》的基础上，集中探讨上述问题。

一、反内卷与供给侧改革的相似点

反内卷和供给侧改革背后的核心矛盾都是供需结构性失衡，其相似点主要体现在供需结构性失衡引发的四个共同现象：一是工业企业产能利用率显著下降，二是工业品价格大幅下跌，三是企业利润下滑，四是经济下行压力加大。

二、反内卷并非对供给侧改革的简单重复，与供给侧改革存在四个方面的不同

第一，宏观环境和时代背景不同。反内卷和供给侧改革都面临需求不足的宏观环境，但供给侧改革时期需求仍有韧性，本轮反内卷时期需求不足问题更为严重，处于人口总量减少以及房地产供需形势逆转的阶段，面临房地产和出口同时走弱的局面。在供给侧改革时期，房地产经历去库存后进入上行周期，且全球经济回暖带动出口回升，需求仍有韧性。而在本轮反内卷时期，房地产处于深度调整的下行周期，且关税战对出口的不利影响可能逐步显现，需求不足问题更为突出。

第二，覆盖行业范围及涉及性质的不同。供给侧改革集中在中上游行业和传统行业领域，体现在钢铁、煤炭、水泥等行业，企业以国企为主；而反内卷的覆盖面更广，上、中、下游行业均有覆盖，而且向“新三样”、平台经济等新领域扩散，企业以民企为主。

第三，原因不同。供给侧改革起因的供需不平衡，主要是源于“四万亿计划”等刺激政策退坡后的部分传统行业产能过剩。本轮反内卷涉及的范围更广、且向新兴产业领域扩散，其背后受到一系列宏观和行业因素的影响。一是房地产链条的产能过剩，源自房地产供需形势逆转、深度调整拖累建筑建材、家电家具等上下游传统产业。二是出口链条的产能过剩，主要集中在劳动密集型产业等，源自全球经济下行及关税战等。三是新兴产业的产能过剩，主要与行业技术特征和产业发展阶段有关。新兴行业的技术创新具有跳跃式发展规律，确定性的主导技术形成前，企业往往投资多种技术路线，一旦主导技术形成，其他技术路线便面临淘汰，形成过剩产能；同时，新兴产业大多正从扩张期向稳定期过渡，产业集中度偏低，这个阶段企业数量多，大量中小企业为了不被淘汰，扩张产能、降价促销，诱发“内卷”。四是平台算法机制裹挟商家参与活动，引发线上低价竞争，并冲击线下市场，加剧行业恶性竞争；同时通过垄断地位向产业链纵向施压转嫁成本，上游强势地位企业要求下游降价、延长账期等，造成“内卷式”竞争，有必要规范竞争秩序，避免平台企业裹挟商家降价等恶化行业生态的行为。

由于原因不同，在面对需求下行时，供给侧改革时期企业投资随盈利恶化而回落，产能收缩；而反内卷更多发生在新兴领域，企业一旦停止投入就可能彻底失去技术优势和市场份额，因此企业即便短期亏损，也必须持续投入以争取未来生存空间，形成了“越亏越投”的独特困境。

第四，实施路径不同。两轮改革都需要出清过剩产能、提振需求、促进行业并购重组、推动市场化退出，也都需要推动财政金融政策的协同配合、做好再就业等工作。但在治理抓手、实施方式、长期路径等方面仍存在区别。

从治理抓手看，供给侧改革以“三去一降一补”为抓手，聚焦传统行业提质增效；反内卷时期则侧重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等制度优化，且更注重科技创新和新质生产力培育。

从实施方式看，供给侧改革适度借助行政手段实现去产能目标，而反内卷时期的民企占比高，更需注重法治化、市场化手段。一是反内卷更强调以监管和法律手段规范市场竞争；二是反内卷更重视通过技术标准升级、提高准入门槛等手段优化市场进入退出机制；三是反内卷时期行业协会的自律机制将发挥更大作用。

从长期路径看，供给侧改革聚焦短期供需再平衡，而“内卷式”竞争的影响不论深度还是广度均远超供给侧改革时期，除引导短期供需再平衡外，更需注重长效治理机制的构建。一是除了加强逆周期调节扩大内需等短期举措，更要积极建立推动“国资-财政-社保”联动改革，加大国资上缴财政并专项用于建设社保体系等长期举措体系；二是要优化地方政绩考核体系，改革行业自律机制；三是要根据不同行业技术发展规律，分类施策进行供给侧引导，并加大对企业创新的支持力度。

风险提示：反内卷政策超预期、中美贸易摩擦超预期

一、反内卷与供给侧改革的相似点

二、反内卷不同于供给侧改革的四个方面

（一）宏观经济环境不同

（二）行业特征不同

（三）原因不同

（四）实施路径不同

正文

一、反内卷与供给侧改革的相似点

反内卷和供给侧改革背后的核心矛盾都是供需结构性失衡，两者的相似点主要体现在供需结构性失衡引发的产能利用率下降、价格下跌、企业利润下滑、经济下行压力加大等共同现象。具体而言：

一是工业企业产能利用率显著下降。供给侧改革前期，我国产能利用率从2013年四季度的76.8%降至2016年的72.9%（历史次低点，仅低于疫情初期）。反内卷前期，我国工业产能利用率从2021年四季度的77.4%震荡下降至2025年二季度的74.0%。

二是工业品价格大幅下跌。供给侧改革时期，产能过剩领域库存积压，厂商纷纷降价竞争， PPI从2012年3月起陷入长达54个月的负增长，持续时间创历史纪录。反内卷时期，PPI自2022年10月起陷入负增长，截至2025年7月已持续34个月。

三是企业利润下滑。受需求回落、价格下跌等因素影响，企业利润出现下滑。供给侧改革时期，2015年工业企业利润同比下降2.3%，是1998年以来的首次负增长；同年工业企业利润率下滑至5.76%，创2009年以来新低。反内卷时期，工业企业利润自2022年开始负增长，2025年前7个月同比下降1.8%；2025年前7个月工业企业利润率下滑至5.15%，低于供给侧改革时期，且创2001年以来新低。

四是经济下行压力加大。产能利用率下降、工业品价格下跌使企业收入减少，导致利润下行，从而减少投资并削减成本，甚至可能裁员。这种连锁反应将导致企业投资下降，居民失业率上升、收入减少、消费能力下降等问题，最终加大经济下行压力。供给侧改革前期，GDP同比增速由2012年四季度的8.1%回落至2015年四季度的6.9%；反内卷时期，GDP增速中枢已将至5%左右。

二、反内卷不同于供给侧改革的四个方面

虽然反内卷和供给侧改革都以解决供需的结构性失衡为核心任务，但本轮反内卷绝非对供给侧改革的简单重复，而是在新历史条件下对其主线的延续和深化。两者的不同主要体现在宏观经济环境、行业特征、治理原因、实施路径等方面。

（一）宏观经济环境不同

反内卷和供给侧改革都面临需求不足的宏观环境，但供给侧改革时期需求仍有韧性，反内卷时期需求不足问题更为严重，处于人口总量减少以及房地产供需形势逆转的阶段，面临房地产和出口同时走弱的局面。

供给侧改革时期，房地产经历去库存后进入上行周期，且全球经济回暖带动出口回升，需求仍有韧性。内需方面，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四万亿”刺激计划提振了经济，但是随着“四万亿”等宏观刺激政策逐渐退坡，需求趋于回落，房地产进入去库存周期。2015年之后，随着棚改货币化安置等政策实施，房地产库存去化加快。2016年初房地产投资触底反弹，房地产市场进入上行周期。同时，基建投资维持了约15%-20%的较高增速，与房地产共同对内需形成有效支撑。外需方面，随着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和2012年欧债危机的冲击逐步消退，2016年全球经济开始复苏，外需回暖带动中国出口增速大幅反弹，2017年我国出口同比增长7.9％，增速比上年提高15.6个百分点。

反内卷时期，房地产处于深度调整的下行周期，且关税战对出口的不利影响可能逐步显现，需求不足问题更为突出。内需方面，当前人口总量减少以及房地产供需形势逆转，房地产处于深度调整的下行周期，导致投资、销售、土地市场持续低迷。2025年1-7月，房地产投资、商品房销售面积、政府土地出让收入分别同比下降12.0%、4.0%和4.6%，均连续40个月以上负增长。房地产市场持续低迷不仅直接拖累总需求，还会通过土地出让收入下降间接掣肘财政支出，通过财富缩水限制居民消费潜力。外需方面，关税战对出口的不利影响可能逐步显现，上半年为应对关税不确定性而出现的“抢出口”和“转出口”效应可能会减弱。一方面，虽然当前我国出口仍然具有韧性（2025年7月出口同比增长7.2%），但美对华实际关税税率仍高达40%，未来“抢出口”效应将逐步消退。另一方面，美国试图对中国转出口地区加征高关税，围堵中国企业转出口。目前，美国对东盟、墨西哥等中国潜在转出口地区征收的关税普遍高于日、韩、欧盟等区域，今年4月以来，中国对东盟、墨西哥的出口增速已出现回落迹象。

（二）行业特征不同

供给侧改革集中在中上游行业和传统行业领域，体现在钢铁、煤炭、水泥等行业；而反内卷的覆盖面更广，上、中、下游行业均有覆盖，而且向“新三样”、平台经济等新领域扩散，这是不同于供给侧改革时期的新现象。此外，供给侧改革涉及的行业以国企为主，反内卷则以民企为主。

其一，从行业覆盖范围看，供给侧改革集中在钢铁、煤炭、水泥等中上游行业和传统行业领域，是房地产、基建的上游行业；而反内卷覆盖面更广，上、中、下游行业均有覆盖，而且向“新三样”、平台经济等新领域扩散。结合产能利用情况和销售难易程度，大致可以认为，存在产能闲置问题且销售难度加剧的行业已经面临较严重的“内卷式”竞争问题。当前“内卷式”竞争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大类行业：

一是与地产链密切相关的原材料制造业，典型行业是以水泥、玻璃为代表的非金属矿物制品业。2021年以来，房地产行业进入趋势性下行，导致水泥、玻璃等原材料需求快速衰减，供需失衡情况明显；加上企业大打“价格战”，水泥、玻璃价格长期下滑。

二是贴近居民终端需求的下游消费品制造业，典型行业为食品制造业。疫情后居民消费需求不足，导致食品制造业产能利用不足；同时，物价持续低迷，食品制造企业利润空间受限，企业为争夺存量市场加大竞争力度。

三是与新能源、新一代信息技术等新兴产业重叠度较高的装备制造业，典型行业为汽车制造、电气机械和计算机电子制造业。这些行业普遍属于政策支持力度大、技术更新迭代快且符合制造业转型升级方向的行业，但近年来产能相对过剩、低效竞争的问题较明显，行业“内卷式”竞争严重。

这些“内卷式”竞争较为严重的行业同时涵盖了石油加工、水泥、玻璃等上游原材料制造业，电气机械、计算机电子设备等中游装备制造业和汽车、食品、纺织等下游消费品制造业。

此外，反内卷时期的一个鲜明特征是，“内卷式”竞争开始向“新三样”、平台经济等新领域扩散。例如在“新三样”领域：新能源汽车方面，据乘联会数据，虽然2025年1-7月新能源汽车销量同比增长38.5%，但在激烈的竞争之下，新能源汽车均价从2023年的18.4万元持续下降至2025年1-7月的16.1万元，降幅2.3万元。光伏方面，当前光伏行业综合价格指数比2022年高点下跌77.2%，2024年光伏行业64家上市公司从盈利1049.6亿元转为亏损297.6亿元。锂电池方面，当前碳酸锂价格比2022年高点下跌86.9%，2024年锂电池行业上市公司超60%企业毛利率下滑。

平台领域：电商平台方面，各大电商通过低价策略、补贴大战、“仅退款”服务等争夺市场份额，商家为吸引消费者不得不拼尽全力降价，甚至牺牲品质。外卖平台方面，自2025年2月京东外卖入局开启价格战，4月起，京东、美团、饿了么纷纷上线各类“百亿补贴”活动，5月淘宝也宣布加入外卖战，“小时达”升级为“闪购”，并在全国铺开，外卖补贴战进入白热化。据统计，饿了么已累计亏损超1500亿。市场监管总局于5月13日、7月18日两度约谈头部外卖平台要求理性竞争，直至8月1日，饿了么、美团、淘宝闪购共同发文呼吁抵制“恶性竞争”，外卖战才告一段落。

其二，从企业性质看，供给侧改革涉及的行业以国企为主，反内卷则以民企为主。

供给侧改革时期涉及的行业以国企为主，煤炭、钢铁行业国有企业占比分别高达74.0%和53.2%。据2018年国新办新闻发布会披露，国有企业承担了约80%的去钢铁产能任务和70%的去煤炭产能任务。当前反内卷涉及的行业则以民企为主。“内卷”领域民企占比几乎都超过80%，其中，纺织、农副产品加工等行业甚至超过90%，“新三样”行业民企占比在63%-88%之间，均显著高于供给侧改革时期，因此民企或将成为本轮反内卷的主要力量。

（三）原因不同

供给侧改革起因背后的供需不平衡，主要是源于“四万亿计划”等刺激政策退坡后的部分传统行业产能过剩。投资短期是需求，但中长期是供给，当终端需求不足时，前期投资很快就会形成过剩供给。2008年为应对全球金融危机推出的“四万亿”刺激计划等宏观政策，显著拉动了基建（2009年基建投资同比增长42.2%）和房地产投资（2010年房地产投资同比增长33.2%），同时也刺激了钢铁、水泥、煤炭等上游行业产能的大规模扩张。然而随着刺激政策消退和需求回落，前期过度投资所形成的庞大产能无法及时调整收缩，造成钢铁、水泥、煤炭等行业产能过剩。

反内卷涉及的范围更广、且向新兴产业领域扩散，其背后受到一系列宏观和行业因素的影响。我们在《“内卷式”竞争的成因及治理路径》中从宏观层面提出了“内卷式”竞争的成因，与供给侧改革时期的区别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

其一，房地产持续深度调整，对上下游行业产生拖累，同时通过房地产资产价格缩水影响消费、土地出让收入下行制约财政支出和基建投资等，供需失衡主要源于需求收缩。

其二，经济增长动能和发展模式转变造成的摩擦带来阶段性供需失衡。反内卷时期中国经济逐步从房地产向新质生产力转型，从债务和投资拉动模式转向消费和创新驱动模式，房地产行业和新质生产力相关行业对人才的需求截然不同，由此带来持续的摩擦性失业，进而对居民就业、收入产生冲击，造成阶段性的供需失衡。

其三，技术创新的跳跃式发展规律导致非主导技术面临产能过剩。主导技术形成前，企业往往投资多种技术路线，一旦主导技术形成，其他技术路线便面临淘汰，形成过剩产能，这在新兴产业尤为明显。

其四，新兴产业大多正从扩张期向稳定期过渡，产业集中度偏低，产业集中度提升的过程导致中小企业面临淘汰压力，不可避免地诱发“内卷”。大多数新兴产业在发展初期均因受到政策支持而吸引大量企业涌入，但当行业从扩张期向成熟期的寡头型市场结构过渡时，市场份额向头部企业集中，中小企业因技术、规模劣势陷入“降价求生→利润萎缩→淘汰出局”的恶性循环，最终仅少数头部企业形成稳定格局，这意味着行业成熟化必然伴随“内卷”。在当前新能源汽车市场需求大幅增长，但供需尚未发生趋势性背离的条件下，新能源汽车仍发生“内卷式”竞争，从侧面映证了其需求的增长仍然难以抵消行业集中度提升导致的淘汰压力。

其五，平台算法机制裹挟商家参与活动，引发线上低价竞争，并冲击线下市场，加剧行业恶性竞争；同时通过垄断地位向产业链纵向施压转嫁成本，造成“内卷式”竞争。平台企业凭借技术、数据和流量三大核心资源，形成垄断地位，通过三个方面造成“内卷式”竞争：

一是通过算法机制裹挟商户参与活动，引发线上低价竞争，线上的低价竞争进一步冲击线下市场价格体系，加剧行业恶性竞争。一方面，平台掌控着流量在消费者和商家之间的分配规则，因此往往要求商户参与“百亿补贴”等活动并分摊成本，商户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如果不参与就没有流量支持，从而被迫卷入低价竞争。另一方面，线上的低价竞争又进一步冲击线下市场价格体系，加剧整个行业的恶性竞争。以外卖平台为例，堂食才是餐饮行业的主体，低价外卖创造的增量远小于餐饮价格下行带来的损失。据中国饭店协会测算，餐饮外卖市场规模仅占全国餐饮收入的22.6%。

二是通过垄断地位，向产业链纵向施压以转嫁成本。平台经济模式造就了以平台企业为枢纽的“平台型供应链”，实现对设计、采购、定价、分销等关键环节的集成控制。平台企业利用垄断地位，通过“压成本、压工期、压服务”等手段，将成本和风险向下游传导，形成纵向“压榨”。该现象主要出现在制造业平台企业。例如，新能源汽车行业竞争压力空前，某头部车企在2024年底要求其部分供应商从2025年起降价10%，其应付账款周转天数也从2022年的109天延长至2025年上半年的141天，通过向供应商压价、延长付款周期等方式转嫁自身成本。

三是挤压中小企生存空间，抑制创新。议价权弱的中小企业在平台规则下丧失主导权，面临平台内（流量争夺、持续压价）和平台外（交付周期、成本控制等制度性要求）的双重挤压，生存空间被严重压缩。企业生产决策被算法“绑架”，聚焦平台偏好的低价同质产品，抑制自主创新。例如：直播带货领域，超80%平台采用“主播吆喝+低价秒杀”模式；本地生活服务平台功能重合度达75%，均依赖“到店核销”盈利，创新功能占比不足10%。

正是由于原因不同，面对需求下行时，供给侧改革时期企业投资随盈利恶化而回落，产能随之收缩；而反内卷更多发生在技术更新迭代迅速、技术路线和行业格局尚未定型的新兴领域，企业一旦停止投入就可能彻底失技术优势和市场份额，因此企业即便短期亏损，也必须持续投入以争取未来生存空间，形成了“越亏越投”的独特困境。供给侧改革前期，供给侧改革行业工业利润增速由2014年初的-24.1%下滑至2015年末的-58.9%，制造业投资增速从2014年初的8.2%跟随式下滑至2015年末的-14.4%。而本轮反内卷时期，制造业工业利润增速自2022年以来多数处于负值区间，但制造业投资却保持在10%左右的较高增速。

（四）实施路径不同

面对供需的结构性失衡，两轮改革都需要出清过剩产能、提振需求、促进行业并购重组、推动市场化退出，也都需要推动财政金融政策的协同配合、做好再就业等工作，但在实施抓手、治理方式、长期路径等方面仍存在区别。

其一，从实施抓手看，供给侧改革以“三去一降一补”为抓手，聚焦传统行业提质增效，反内卷时期则侧重统一大市场建设等制度优化，且更注重科技创新和新质生产力培育。

供给侧改革时期，习近平总书记在2015年10月党的十八届二中全会定调：“当前，我国经济下行压力很大，这其中有全球性、阶段性因素的影响，但根本上是结构性问题”，并在两周后的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第十一次会议上首次提出“供给侧改革”。本轮改革以“三去一降一补”（即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为抓手，本质是加速淘汰落后产能，以解决传统产业过剩问题，实现提质增效。

反内卷则是在强调科技创新的大背景下被提出。2024年7月中央政治局会议强调：“要培育壮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其中提及“要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2024年12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要“以科技创新引领新质生产力发展，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其中提及“要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首次强调从制度层面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2025年7月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六次会议进一步提出了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五统一、一开放”的基本要求。可见，当前反内卷虽仍需出清落后产能，但更注重科技创新和新质生产力的培育，并且侧重以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等制度优化为抓手，破除地方保护、清理地方优惠政策洼地、消除要素流动壁垒，从根本上遏制低水平重复建设和恶性竞争。

其二，从治理方式看，供给侧改革适度借助行政手段实现去产能目标，而反内卷更注重法治化、市场化手段。

供给侧改革时期，针对钢铁、煤炭等重点行业，中央制定落后产能标准和去产能具体目标，并将其分解到地方政府，纳入政绩考核，形成“中央统筹、地方主责”的责任体系。2016年的国发〔2016〕6号、国发〔2016〕7号文件要求继续停止投资新增产能的钢铁项目，原则上3年内停止审批新建煤矿项目和其他新增产能的煤矿项目，并设立明确去产能目标：用5年时间再压减粗钢产能1亿-1.5亿吨；用3至5年时间，退出煤炭产能5亿吨左右、减量重组5亿吨左右。此外，通过“276工作日”限产政策压缩产量，强制关停30万吨以下小煤矿，并动用环保、安全等硬性标准淘汰落后产能等措施，最终在相对较短时间内实现产能出清。

反内卷则需面对民企高度参与的中下游产业以及新兴产业，行政手段效果有限，治理手段向法治化和市场化过渡。一是，反内卷更强调以监管和法律手段规范市场竞争。例如，新修订的《反不正当竞争法》为反内卷提供了法律依据，外卖平台补贴战白热化期间，多部门部门联合于今年5月、7月两度约谈头部卖平台，依据《反不正当竞争法》、《电子商务法》等法律法规要求理性竞争，保护骑手和中小商家权益。二是，反内卷更重视通过技术标准升级、提高准入门槛等手段优化市场进入退出机制。例如，2024年11月，工信部修订了光伏制造行业规范，大幅提高新建项目技术指标要求，从而提高进入门槛，防止低端产能重复建设。三是行业协会的自律机制将发挥更大作用。行业协会通过制定行业标准、倡导合理竞争等方式来强化自律。例如，2025年7月1日起，国内十大光伏玻璃厂决定集体减产30%，以缓解恶性竞争，稳定价格体系；7月7日，建筑领域33家巨头联合发布倡议，呼吁行业自律，理性竞争。

其三，从长期路径看，供给侧改革聚焦短期供需再平衡，而反内卷更须注重长效治理机制的建立。

供给侧改革以“三去一降一补”为抓手，聚焦钢铁、煤炭、水泥等中上游传统产业的短期供需再平衡。本轮“内卷式”竞争的影响不论深度还是广度均远超供给侧改革时期，除引导短期供需再平衡外，更需注重长效治理机制的构建。例如，一是除了加强逆周期调节扩大内需等短期举措，更要积极建立推动“国资-财政-社保”联动改革，加大国资上缴财政并专项用于建设社保体系等长期举措体系；二是优化地方政绩考核体系，改革行业自律机制；三是根据不同行业技术发展规律，分类施策进行供给侧引导，并加大对企业创新的支持力度等（详见《“内卷式”竞争的成因及治理路径》）。